生长亭侯在此阿
——访运城常平关羽故里
范文章
那天，我谒罢解州关帝庙，驱车向东去凭吊关羽故里。约莫行了二十里，望见路旁矗立着一座砖砌的碑楼，楼内石碑上，镌刻着“关圣故宅”四个大字。不用说，关羽故里已经到了。
据《解县志》记载：“关圣家庙在县东常平里下冯村，距城二十里，相传有关圣故宅。”“关圣故宅庙貌岿然，东距安邑玉钩山夏忠谏大夫讳龙逄公墓四十余里，南对条山石磐沟。”常平南依逶迤绵远的中条山，北临烟波浩渺的古盐池，风景秀丽，人杰地灵，一千八百多年前，一代武圣关羽就诞生在这里。关羽的生辰，陈寿在《三国志?关羽传》里没有记载，但清代康熙三十二年（公元年）刊行的（关圣帝君圣迹图志》，说他出生于东汉延嘉三年（公元年）六月二十四日。关于他的出生，当地流传着许多神话故事，其中一则收录于《历代神仙考》：“（汉）桓帝时，河东连年大旱，蒲坂居民闻雷首山泽中有一尊龙神，相传亢旱求之极灵，便集众往跪得告。老龙悯众心切，是夜遂兴云雾，吸黄河水施降。上帝方恶此方崇尚华靡暴殄天物，当灾害以彰罪之谴，而老龙不秉上命，擅取封水救济过民。上帝令天曹以法剑斩之，掷头于地，以警人民。蒲东解县有僧普静，晨出视之，溪边有一龙首，即提至庐中置合缸内，为诵经咒九日，忽闻缸中有声，启视已无一物，而溪东有呱呱声，发自关道远（夏忠谏大夫关龙逄之后）家，(道远）名毅，世居解梁常平宝池里。(延嘉三年）六月十五日，忽快雨如驶，一黑龙显于村，绕道远之庭，有顷不见。夫人淹芳方娠，至二十四日产一子，啼声远大。普静索观，竖眼攒眉，超额长面，遍体如翼血。普静点头曰：忠义性成，神圣之质。’乳名寿，幼从师学，取名长生，及长，臂力敌万夫，读书明易象，尤好春秋。”
过“关公故宅”碑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庙院式建筑，古朴典雅，庄严肃穆。这就是常平关帝祖祠，也称常平关帝庙。庙址是关羽家的旧宅院，关羽从出生到避祸出走前，一直生活在这座院子里。关羽在当阳遇难后，家乡人在他家的旧宅上修了一座祠堂，塑起他的神像，奉祀他的英灵。这座祠堂的修建年代没有见诸文字记载，大约和解州关帝庙始建于同一时期，距今已一千四百多年了。宋金时期，祠堂逐渐形成庙宇，人们称之为关羽家庙。以后，随着统治阶级不断地对关羽追封，庙宇也随之不断扩建，至清代形成了现在人们看到的规模。
走近关羽家庙，迎面就是“关公故里”石牌坊，四柱三楼，清而不寒，简而不陋，为明代正德年间所立，距今已四百多年。据当地老人们讲，石牌坊上原有一些精美的雕刻图案，由于这一带山风太大，受风化后毁掉了。在石牌坊的两边，赢立着两座木牌坊，左右对称，上面分别镌刻着“灵钟鹾海”、“秀毓条山”。“鹾海”是指庙后自古闻名的盐湖，“条山”则指绵延起伏的中条山，而“秀毓”和“灵钟”，在赞美常平一带优美自然风光的同时，又隐喻着这里还是一个人杰辈出的地方。
通过石牌坊进入山门，便走进了关羽家庙的前院。刚一进院，我发现在千年古柏的掩映下，有一座砖塔卓然耸立着，吸引着众多游人驻足观赏，投来疑惑的目光。我顿时感到一阵惊奇。说实话，这座只有七层的塔说不上高大，更称不起巍峨，要是在佛教寺院里遇到，大概不会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但这是在家庙里，大家都会觉得稀奇了。我来到塔前，见塔身上嵌有一块石碑，碑文曰：“关圣于灵帝光和二年己未，愤以嫉邪，杀豪伯而奔。圣父母显忠，遂赴舍井而身殁。至中平元年甲子，里人为帝有扶汉兴刘之举，遂建塔井上。金大定十七年，又有本社工兴，重加弘竣。凡往来过客，知建其塔，不知其塔为墓者十有八九。”原来，这座塔的下面是关宅的一眼水井，全家人吃喝洗涮用的全是这眼井里的水。关羽自幼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而且刚直不阿，爱抱打不平。当地有一恶霸熊员外，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将附近各家的饮水井强行填上，只留他家后花园里的一眼，并且只许姑娘们去打水。他每日都带着家丁坐在井旁，看到有年轻貌美的姑娘便强行霸占。人们恨之入骨，却敢怒而不敢言。关羽气愤不过，乘黑夜携刀潜入熊家，杀了熊员外，逃离了家乡。官府四处布兵捉拿关羽，并声言要株连其九族，满门抄斩。常平的关姓人家为免遭斩草除根、诛灭九族之祸，四散出逃，隐名埋姓，远走他乡。关羽的父母却因年迈多病，无力出逃，又不甘心被捉受辱，连累乡邻乡亲，便投井自尽了。乡亲们感慨于这对老人的壮烈之举，就在这眼井上建起了一座砖塔，取名“忠义塔”，以志永久纪念。
砖塔的东侧，有一座小小的庙宇。这就是关羽家庙中的“庙中庙”—一“于宝庙”。过去，常平村有一个叫于宝的人，因家境贫穷，跟着别人到西川去跑生意，积攒了些钱，在当地开了个小店铺，做起了小买卖。开头几年，生意红火，每年都能给父母捐些钱来。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店铺，从此穷得一贫如洗，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了，只好流落街头，白日挨门乞讨，夜里露天睡觉。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于宝正蟋曲在街头的屋檐下，见一位牵着红马，提着大刀的人向他走了过来，问他为什么要露宿街头。于宝哆哆嗦嗦地以实情相告。那人又问于宝：“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于宝回答：“我虽有家，但在很远很远的解州常平村，身无分文，怎能回去呢！”那人一听，便说：“我也是解州常平村人，姓关名羽字云长，咱可是老乡哩，我给你点盘缠回去吧。”说着，从衣袋里取些银两，递与于宝。于宝有了盘缠，便回到了家乡。为报答关羽的恩德，他每天在关羽家庙里祭扫、擦洗，早晚供飨，直到寿终。常平人说，于宝护理关庙一辈子，对关帝感情至深，就让他永远陪伴关帝吧。于是，便在砖塔东侧建起了这座小庙。一直到今天，常平人还时不时地说起一句谚语：“官向官，民向民，关老爷为的解州人。”
转过砖塔，穿过楣额镌刻着“神盈宇庙”的仪门，便是祭祀关羽的献殿。自古以来，每逢关公诞辰日和清明节、中秋节，关家后裔和当地百姓都要齐集这里，举行盛大的祭拜关公活动。那一刻，礼炮依次鸣放，彩旗自天而降，故乡人敲起了气势磅礴的“关公锣鼓”，身着古装的祭拜队伍向关公施大礼太牢，诵读祝文，上香叩拜。整个祭祀活动庄严隆重，蔚为壮观。献殿后面，是关羽家庙的主体建筑关帝殿，同解州关帝庙一样，因宋代徽宗三年（公元年）关羽被封为“崇宁真君”，这座殿取名为“崇宁殿”。殿内神龛里，供奉着一尊浓墨重彩、气势恢弘的关羽神像，头戴冕旒，身着帝装，威严地坐在龙椅之上。与其他帝王像不同的是，这里的关羽神像手中持有一块“笏板”。笏板原是臣子上朝奏本时的手持之物，关羽神像手持笏板，表明他生前为臣，死后称帝，有着集臣子与帝王于一身的特殊身份。两侧侍立王甫、赵累站像，着朝服，抱笏板，身微前倾，似在上奏着什么大事，传神地表达出他们与关羽亲密无间的关系。神龛前，蜡炬闪闪，香烟袅袅，弥漫为漂缈的雾霾，氤氲出肃穆而又神秘的氛围。神龛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紫雾盘旋剑影斜飞江海震；红霞缭绕刀芒高插斗牛清。“严谨的平仄对仗，深刻的联语内涵，含蓄而又形象地描绘出关羽生前的功绩，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对缥缈纱而又清明的神灵世界的由衷感叹。殿内东西各有一顶明代万历年间的木轿，内乘关羽塑像，其一为半木雕衣冠像，着帝王服，两手撑住轿杆，若乘轿去民间察访之状。另一为脱胎漆工艺制作之像，关公表情威中有慈，一副威风凛凛的儒将风范。崇宁殿外，有两棵千年古柏，东边的一棵形如苍龙昂首凌空，称为“龙柏”；西边的一棵根部突起个酷似虎头的大瘤，称为“虎柏”。这颇具神奇色彩的龙虎双柏，无声地向前来瞻拜之人讲述着一段传奇故事：当年杀了熊员外，逃离家乡，奔出潼关，来到涿郡，与刘备、张飞结义后四处征战。但是，家中音讯全无，使他常常牵肠挂肚。一天夜里，他梦见熊员外气势汹汹地带着家丁去杀他年迈的双亲，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刻，突然跑来一只白虎，飞来一条青龙，分别守在他家的门两边。熊员外见了，吓得拔腿就跑，从此再也不敢去关家了。关羽死后，故乡人为他修建了庙宇，并在殿前栽下了两棵柏树，日久天长，那两棵柏树竟长成了龙形虎象。故乡人说，它们是青龙白虎的化身，赢立在关帝殿前，既守护着关公的英灵，也守护着故乡百姓平安。
由崇宁殿的回廊绕过，重花门里是一座被称做寝宫的院落。院内有娘娘殿，殿内神台上的暖阁里，端坐着关羽夫人塑像。据史料记载：“关羽年十八，娶胡氏。”这里供奉的关夫人头戴凤冠，身着霞帔，面颊丰腴，慈祥端庄，俨然帝后王妃一般。细心的人们发现，无论站在殿里的哪个地方，关夫人的眼睛都会慈祥地望着你，使你不得不佩服其雕塑技法的传神。两旁的侍者或持帕，或持笏，皆谨而有度，慎而有礼。这些雕塑的风格既有宋塑的纹理飘逸，又有唐塑的圆润神韵，堪称雕塑艺术品中的佳作。寝宫的后边，也是一处自成格局的院落。院中的月台上，坐落着圣祖殿，坐北向南，面阔三间，进深三椽，悬山式屋顶，没有太多的装饰，就像是常平一代的民居。殿门有匾“绍谋绳武”，前有一座香炉，用于设醮祭祀。殿内主祀关羽始祖关龙逢，牌位上写着“关圣始祖夏大夫忠谏公之神位”。据解州地方志记载，关龙逢原是安邑人，可能是后来迁到常平定居的。《庄子》曰：“昔者桀杀关龙逄。”汉韩婴撰《韩诗外传》载：“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关龙逄进谏，立而不去朝，桀囚而杀之。”这里神坛上端坐的关龙逄神像面色如铁，剑眉高扬，垂髯拂胸，目光厉中有温，面容刚中有柔，整座塑像奇逸清雅，威而不猛，呈现出一派刚直不阿、旷达傲岸的风度。
瞻仰过关羽家庙，我又去拜谒了关帝祖莹。关帝祖莹位于中条山上的石馨沟，在去的路上要经过近年来为拍摄电视剧《武圣关公出解梁》而建的“关帝汉城”。这座城池是依汉代解梁的上官里和下冯里（即今常平村）仿建的，建在中条山坡上，坐南朝北，北望关帝祖庙，背依关帝祖莹。筹建伊始，当人们测量汉城上下坡的海拔高度时，惊奇地发现它的南北落差刚好是五十八米，这个数字与关羽一生活了五十八岁正相吻合！关羽五十八年的坎坷人生路就这样巧合地叠印在故乡的山上，让人不得不惊叹自然现象所释放出来的精神意蕴。穿过古风犹存的汉城，沿山坡一路向关帝祖莹走去，心中一直想象着关羽家族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然而，关羽家族的情况，陈寿在《三国志?关羽传》里只字未提，现在人们能够见到的关于关羽家世的最早史料，是康熙十九年（公元年）的《汉前将军壮缪侯关圣帝君祖墓碑铭》：“帝祖石磐公，讳审，字问之，以和帝永元二年庚寅生，居解梁常平村宝池里五甲。公冲穆好道……以《春秋》《易》训子，数十年绝尘市轨迹，至桓帝永寿三年丁酉终正寝，寿六十八。子讳毅，字道远，笃孝有至性......庐墓号踊，终丧，发归村居。己为桓帝延嘉岁，明年庚子六月二十四日生圣帝。”仅此而已。由于年代的久远和史料的匮乏，人们对关羽祖辈和父辈的生活状况已无法知晓，但据当地人世代传说，关家祖上多为半耕半读的文化人，父辈没有走向仕途，以砍柴卖樵为生计，也有说是卖豆腐的、打铁的，可能是有点文化的手艺人。
我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山路越走越陡，不知不觉已是汗湿衣衫了。在路旁的一棵树下驻足歇息，放眼四下望去，发现这里的景致竟是如此之美！那山，陡而不峭；那石，奇而不怪；那树，古而不衰；那谷，幽而不野；那潭，碧而不深；那瀑，流而不喧……一幅恬淡的山野画卷默不作声地展览在中条山里，令人百看不厌。本是为拜谒关帝祖莹而来，却走进了一方纯朴的天地，欣赏了一幅工笔山水画轴，心中也就多了几分惬意。及至关帝祖莹前，看到的景象更使人惊诧不已。这里背依千古盐池，三面山峦环抱一条幽邃的山峪，这山峪，当地人称做石磐沟。关帝祖莹正位于这石磐沟的尽头，端坐在三面山峦围起来的“圈椅”之上。面对如此风水，即令不是堪舆学家，也会觉得在这块宝地上出现圣人，那只是早晚的事。在《解梁关帝志》里，有一段记述关公祖莹的文字：今盐池巡检王闰久官兹土，并传至备询之。闰曰：“王州守在官，闰犹未至。闰至自庚申。比奉新参议大本修石磐沟墓，掘地得旧碑于墓所，碑亦楷书刊‘汉寿亭侯关公祖考石馨公墓’，但无建碑岁月、建碑人姓名。”这座古碑现立于关帝祖莹前，读了碑文，方知原关帝祖莹规模很大，四周有石墙围护，墓前有献亭、祭台，可惜这一切已随着时光流逝，早已化为历史陈迹。
“旧宅千余载，君侯去不归。英雄轻昼锦，田舍薄征衣。古墓高槐合，遗龛细草霏。画梁双燕子，还似汉时飞。”我在关帝祖莹前葛然想起了清人写的这首诗，禁不住高声吟诵起来。一边吟诵，一边把目光投向中条山的一架山梁上，那里，一尊巨大的关帝雕像顶天而立，让人感受到关帝博大的人格力量，精深的文化力量！
作者简介范文章：南阳方城县人，知名文化学者，河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原《青年导报》社长兼总编辑。有《地脉》《呼吸中原》《皈依》《中国历代名人墓地纪游》《踏访三国》《萦记》等多部文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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