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仍是一少年
——入学莱州一中三十周年纪念(-)
王曙光
(莱州市第一中学八七级七班、九班)
(一)离乡
一九八四年秋天的一个夜晚。估计是十月底吧。掖县梁郭镇大郎家联中初中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学生们正在晚自习。
那时我刚刚上中学不足两个月。此前在家乡的小郭家小学和邻村大郎家完全小学分别上了三年和两年小学。
正在读书,忽然有人对我说:你爸爸来了。我来到教室外面,见爸爸骑了辆自行车,对我说:进去收拾一下东西吧,带你进城上学。我懵懵懂懂地回到教室,低头默默地收拾书包。此时教室里一片寂静,全班同学都在看着我。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又感觉莫名的伤感,知道要作别我的小伙伴们,我的老师们,我的乡村学校的一切。
我出了教室,没跟任何人道别,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离开了。在浓浓的夜色里,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爸爸和我都不说话。我不知道未来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也不晓得将要面临什么样的环境,遇到什么样的人。
我的五年的乡村小学与短暂的乡村中学时光就此结束了。那些老师和同学,只留在记忆中,大多再也没有见到。想来已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然而走出教室,坐在爸爸自行车上的那种少年的忧伤,却到现在清晰如昨。
(二)中学
一九八四年深秋,我转学到掖县城关联中(现莱州中学),先是在六班插班,后来初二、三年级分在二班,班主任分别是战建文老师和綦秀华老师。一九八七年七月,我考入莱州市第一中学,进入高中阶段。
现在想来,中学的六年时光,对于我的影响实在非常巨大。小学的乡村生活,给我的人生铺了一层朴素的底色,乡村的田园生活,质朴的村邻,天然的乡风乡景,永远留在记忆的最深处珍藏着,每次打开这扇记忆之门,就会浮现家乡的溪水、果园、菜地、树林、庄稼、远山……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保持着对乡村的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而不自觉地,将自己的经济学学术领地开到了乡村研究这块园子里,这也是天命使然吧?而转学进城读书,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一个全新的地方,人生开启了新的一幕,我见识了更为广大的世界,使我的眼界大大地拓宽了。我得感谢爸爸的决定,这个决定可以说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也正是在莱州中学和莱州一中的六年,塑造了我少年时代的精神世界。从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心灵的成长突飞猛进,读书与思考空前密集,每一天都在饥渴地汲取一切可以汲取的思想资源。我得感谢这六年遇到的所有同学、老师,感谢我周遭的所有环境,我从所有老师、同窗以及环境中获益良多,难以言传。
一个人的气质、禀赋、格局、境界,以至于未来的道路、取向、高度,实际上大体在中学就已经确定了。中学六年,是人生奠基的时代。这也是一个基本确定了人生剧情的时代,生命的剧本已有初稿,然后大幕拉开,一幕幕开始逐一上演。当时茫然、惘然,三十多年过去,一切因果才变得清晰起来,如同冲洗过的胶片底版。
(三)师恩(理)
莱州一中是一所古老的学校,历史悠久,校风严谨,在山东教育界素负声望,从这里走出了很多优秀的栋梁之才。能够进莱州一中这所百年老校读书是非常幸运的。再加上莱州城人文底蕴深厚,云峰山的北魏摩崖石刻,大基山的道教遗韵等,都潜移默化地给我们以熏陶。
莱州一中的老师无疑是最优秀的。他们个个有真才实学,且个性鲜明。近来因为筹办八七级入学三十周年纪念会,同学们之间免不了交流一些老师们的趣闻轶事,也勾起了我很多回忆。那时候老师们也是风华正茂,他们大多正当壮年,意气风发,各具性情,我们这帮少年能从而游之,得其熏染,得其训诲,幸何如哉!
高中一年级我在八七级七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翟玉恩先生。翟老师在我眼中是饱学的大儒,天晓得他记得多少诗词歌赋、古文名篇!每次上课,他都会在黑板上竖着写很多诗词,随口吟出,随手写来,到下课时则烟云满“黑板”,令人叹为观止。即使开个班会,他也不忘在黑板上纵书诗句,直把一个普通班会开得翰墨生香。坐在讲台下,我时时迷醉在翟老师的诗词世界中不能自拔。偶尔向老师请教诗词,翟老师便借给我一本书《李诗咀华》,是一册李白诗赏析之作。后来这本书一直被我带在身边,时时吟诵,直至几乎把每一首诗都背下来了。毕业时这本书没有还给主人,遂至今赫然摆在我的书架之上。我也不想再还给翟老师了,就让它作为翟老师对我的诗词启蒙的一个小小的纪念吧。翟老师为人随和,善谐笑,不修边幅,有名士风范,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双几乎每天扑满尘土的破皮鞋,而他对此似乎完全不在意,仍然每天穿着它在讲台上纵横捭阖,丝毫不影响他的诗赋雅怀。
化学老师王经博先生在所有老师中别具一格。他身材短小,然而活力无限,动作与思维都极其敏捷迅猛。那么多复杂的分子式在他口中和手中像是变魔术一般,迅速地组合呈现,他语速极快,几乎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其才思之敏捷令人时有窒息之感。我常常因跟不上老师思路而倍感懊恼与煎熬,知道自己一生都不可能在化学上出人头地。整整一堂课,他都在极其快速地说出各种分子式,然后又极其迅猛地写在黑板上,如天风海雨呼啸而来,让人无喘息功夫。此时若有哪位同窗在下面稍有窃窃私语,经博先生就会在密集的授课与板书中不失时机地抽出身来并将一枚粉笔迅猛而准确地投掷而出,百发百中,如同其授课一样精准、流畅而富于美感。
曲继武先生是我们的英语老师。曲老师为人散淡,颇有魏晋人之风,仿佛很少有人入其青眼,然而他对待学生是极好的。上曲老师的英语课是一种享受,但见他不疾不徐,张弛有度,态度不冷不热,说话不紧不慢,偶尔一两句冷幽默甩出来,令人捧腹。他很少讲枯燥的语法句法,他只是不停地用英语生动地说,那些内容就自然地融入到讲授当中了,这真是一种极高的艺术。老师极爱清洁,我犹记得他每次擦完黑板,都会极快地将身体闪到黑板一侧,其动作之优雅诙谐无与伦比,此时满堂又会是一场哄笑。可惜后来曲老师辞去教职,不再在一中执教鞭了。
当时的八七级级部主任是孙清德先生。先生貌清瘦,为人严正,上课极有板眼,而不苟言笑。我从心里有些怕他。他是级部主任而兼任历史课老师,他教历史层次清楚,要言不烦,上课没有一句废话。先生对我还是很关爱的。高一的第二学期,爸爸去一中参加了家长会,见到孙清德先生。据爸爸后来对我说,先生跟爸爸谈到对我学习情况的评价,说了一句话:曙光是个秃头钻子。大体意思是说读书虽不算太糟,然而在同窗中并不突出,仿佛一个打石头的钻子,秃了头了,没有脱颖而出。爸爸回来转述于我,我理解清德先生对我的爱重,几个字里面颇有“恨铁不成钢”的责勉之意,于是读书更用了些心。后来我自知学习物理化学无甚天赋,就下定决心选择文科。一九九零年参加高考之前,孙清德先生将北京大学的招生推荐表给了我,这也是当年莱州一中所得到的唯一一份北大推荐表。我知道先生是一直爱重我的,我才奋起愚勇报考了北大。这对于我,又是改变生命轨迹的一件大事,清德先生的栽培之恩我感铭终生。一九九零年暑期,我在接到北大录取通知书后,与爸爸一起到清德先生家拜谢师恩,并呈上我写的条幅“润物无声”。老师无私的付出,像春雨滋润我们少年的心灵。我到现在还记得二十七年前爸爸与清德先生坐在沙发上边吃瓜子,边谈笑风生,老师对我多有勉励,我在那里侍坐聆听,那种温暖,令人每每感怀不已。
(四)师恩(文)
一九九八年秋到一九九零年,我在莱州一中八七级九班(文科班)就读,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周京荣老师。周老师文质彬彬,板书清秀,授课风格敦厚雅致。他很少疾言厉色,也不发火,但自有威严。与翟老师的激情澎湃相比,周京荣先生的课堂沉静平和,他用平和的语句娓娓道来,细致入微,我上他的语文课一直饶有兴致。
历史课由李启娣老师执教。她当时三十多岁,个子高挑,富于知识女性之优雅气质,上课则气势十足。你不得不惊叹于李启娣老师的博闻强记,她能把那么多芜杂的历史知识用一条线串起来,梳理得极其有条理。每次上课,李老师就开始写年代,从黑板的一头到另一头,洋洋大观而又井井有序,使得我们的脑海里自然就编织成一个条理分明、经纬清晰的历史之网。李启娣老师才思敏捷,口才也极佳,上课如行云流水,使人从无枯燥之感。我那个时候正痴迷读史,曾经模仿李启娣老师将各种历史事件列一年表,自得其乐。又从莱州市新华书店购买数十册台湾柏杨版《资治通鉴》饱读饫看,以满足读史的兴趣。
文科班的英语老师是姜岳松先生。姜老师那个时候刚刚开始教书不久,上课偶尔还脸红呢!姜老师为人朴质自然,上课极为严谨,亦极为勤勉。我当时得姜老师信任担任英语课代表,与老师交流较多。一九九零年我到石家庄陆军学院参加军政训练一年,还和姜老师通了几封信,他勉励我的复信被我珍藏至今。姜老师的女儿后来考入北大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可谓得姜老师家传,还曾同我在北大畅谈过一次。
地理老师刘清道老师对我影响很大。他说话有些外地口音,因此听刘老师讲话,其顿挫处别有一种风味。他上课说话的语调大起大落,富于戏剧性,使得原本很枯燥又相对不太重要的地理课变得极为生动。清道先生的学问很扎实,但教书的时候又不拘定式,方式非常灵活。我还记得他带我们在夜里出去看星星,指引我们看各种星座的位置,并告诉我们星星运行之规律。这让我感到十分新鲜好奇。我常常陶醉于看清道先生在黑板上画各种地图,他对那些洋流、江河、交通线、各地物产矿藏都熟稔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常令我在台下惊叹称奇。清道先生随手画一个地图,就能讲出一大堆故事,好像漫不经心,然而我现在才明白,如果没有丰厚的人文底蕴与史地知识作为后盾,这样似不经意从容自如的授课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因为刘老师,我喜欢上了看地图,那时还学刘老师在自己的地图册上标示各地的矿产。至今我云游各地都喜欢带上一本地图册,随时标记,可见刘清道老师的熏染是多么顽固、渗透是何等深入。刘老师的儿子刘峻峰后来入北大数学学院,比我高一级,我就是尾随着峻峰学长第一次进入北大南门的。
(五)同窗
莱州一中的同窗,一小半是城里的学生,一多半是农村来的学生。从整体的读书氛围来说,一中的学风是极为朴素的、勤勉的、向上的,一中学生读书之刻苦奋发,是远近闻名的,其升学率亦在齐鲁大地上遥遥领先。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要跳出“农”门,只有好好读书一途,于是埋头读书也就在情理之中。这种质朴精进的风格造就了莱州一中整个学校的风格:一中是不浮华的,不浮躁的,是求实的,是有为的。我记得有一年(大概是高一),有一个军人校友回一中演讲,其题目是《年将弱冠非童子,学不成名岂丈夫》,很是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我当时负责办班里的黑板报(黑板报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教室外的山墙上),于是就慷慨激昂地把这句话作为黑板报的大标题,用宋体大字抄在山墙上。这就是莱州一中的学风。受此学风熏陶,大部分学生学习是用功的,不会偷懒,同学之间无形的竞争压力也成为一种无声的督促。
自然也有调皮耍滑的时候。三十年后,大家还在津津乐道谁挨了班主任极其扎实而慈爱的一记“八卦掌”,谁受到化学老师精准精心精确投掷的粉笔头的青睐,谁因为上课打瞌睡而享受长时间罚站以回归清醒,谁在宿舍熄灯睡觉铃后仍不熄灯高谈阔论而遭级部主任怒斥……大家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还在饶有兴致地分享这些趣事轶事陈年旧事,可见我们是多么地“朽木不可雕也”吧?然而现在才明白,那一掴一斥,都是生命里不可多得的礼物。记得那时我和几个同学,在高一时迷恋练鹤翔桩气功,已到走火入魔程度,一大早就到莱州博物馆门口的石狮翠柏之间神乎其神地练功,上午一上课就昏昏欲睡,累遭老师训斥。我现在想,也许这就是鹤翔桩功效之一吧,使人如陈抟般忘尘而眠。后来因为大家都要考大学,而不要作落第的神仙陈抟,于是纷纷放弃了那个可爱而神奇的安眠功法鹤翔桩。
一中的高中生活无疑是艰苦的,甚至是清苦的,没有老僧入定的精神,是很难熬下来的。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每一分钟都被规定得清清楚楚,精确到了分秒,你就按照这个设计好的时间表机械摆动就行了。然而后来我才感悟到,这种严谨的规律,这种看似刻板的生活纪律,是一个人做事的必要素质,是一个人成就一件事的习惯保障。自律、守时、勤谨、刻苦,这是我在一中学到的最好的功课。
那时候还在物质匮乏的短缺时代,再加上大部分同学来自农村,生活并不十分富足,因此同学们在饮食、穿衣等方面大多崇尚节俭,不尚奢华。那种朴素得有些寒酸的生活,恐怕现在的孩子们不易体会也。那时候同学们交很少的一点伙食费,学校的饭菜皆甚寡淡无油,最近有同学回忆说“学校伙食见不到一星油水,而晚上打来的大桶白开水却常常冒着油花”,看到此语,我不禁在北京西郊的深夜里莞尔一笑,此谓万里会心也。那时候哪有红烧肉的条件?可是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这些寒门子弟受得了这等艰苦折磨,此后方能干得了大事。况且,那个时候,抢块儿肥肉都欣喜一个下午,我们丝毫没有因为生活清苦而使心灵窘迫。那时候,一中连个食堂也没有,我们打了饭,就端着饭盆在教室外空地上吃,一边用膳一边说笑打闹,颇富野趣。此后三十多年,我再也难以找到那么生动有趣的吃饭场景。晚上去开水房抬回两大桶开水,一进教室,大家蜂拥而上,此情此景,只堪梦中温习了。
到了文科班,情况稍有变化。当时八七级有九、十班两个文科班。文科班汇集了一干文艺青年,于是整个班的风气就与理科班有了区别,少了些刻苦谨严朴质之风,稍多了些风流蕴藉雅致之味。要知道,在美女才女云集的文科班,要想老僧入定般静下心来念书,可不是简单的事体!需要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及较为明确而坚定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以及强大的自律精神。
偶尔地,在晚上,在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底下,或是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散步,就会散发出一些空空渺渺的奇想。看着寂寥的星空,想到深不可测的命运。一个人的少年时代,就在这遥遥的梦想中,不知不觉地落幕了。
(六)归零
我们为什么要回忆少年的时光?为什么热衷于回味母校?回味那些逝去的场景,想念那个时代的老师与同窗?难道仅仅是为了怀旧?为什么回忆总给我们那么多感动,那么多欢喜与惆怅?为什么时隔三十年后,我们要回来,回到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
惟一的解释是:我们都需要在这一刻回归。回归是将自己归零,重新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重新回到那个朴素的少年,回到那些朴素而清澈的眼神,回到那种人与人最单纯最开阔的情感当中去。
我们走了几万里长路,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忘记了出发时的自己,忘记了从什么地方出发,忘记了为什么出发。我们需要回归,心灵上的回归,重新问自己:这一路看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而又丧失了什么。
老子曰:复归于婴儿。我们也许需要重新回忆一下村里的小溪,回到那些鱼儿中间,回到那个简朴的教室里,回到那个极为单纯的时空里,再洗洗我们沾染了万丈世俗的心胸。也许这样,才能找回我们的本心,不至于把自己丢了吧。孟子曰:求其放心。回到这个梦想中的少年校园,才能寻求到那个已放逐万里的漂泊之心。
谨以此文献给教诲我们的所有老师和八七级所有同窗们。
二零一七年八月三日深夜初稿于京郊
(作者简介:王曙光,莱州市第一中学一九八七级七班和九班校友,一九九零年考入北京大学。先后获得北京大学经济学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现任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壹道曙光
《壹道曙光》是北京大学王曙光教授与朋友们分享思想与感悟的平台。老子曰:"道生一";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静观万物,从容论道;坐言起行,志在践道;惟精惟一,心契大道。欢迎扫描或长按北京中科是公立医院吗北京治疗白癜风哪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