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一幅清代光州地图的局部。地图上,光州城的西北、淮河的南岸有刘伶寺;同在光州城的西北,地图标注的滑州城附近,就是一泓清澈、甘甜的泉水所在地,那是在光州享有盛誉的七里清泉。
今天,潢川县城西北约十九公里的魏岗乡靠山集村后莫楼组,村西边有处比四周高出一截的田地,初冬时节可以看到麦田里四处散落着些许破碎的小砖瓦块,当地人说这是刘伶庙所在地。“可惜庙早就拆掉了,听老辈人说,它可是附近方圆百里仅次于禅堂庙的大庙,前殿、后殿、偏殿等一应俱全。逢会时,周边几个县的民众都会来这里敬香拜佛。记得庙前有棵皂角树,都几百年树龄了,树干一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可惜文化大革命时,被砍掉给孩子们做课桌了。”谈起刘伶庙,后莫楼组年近七旬的莫志新老人既自豪又惋惜。
再说地图上滑州城和王莽城之间,就是今天黄国故城和龙湖所在地。上世纪六十年代,兴修水利的大潮中,龙湖水系被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建坝扩容,成为了一座库容一千一百多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因坝而被周边的百姓俗称为“老龙埂水库”,那泓清澈甘甜的七里清泉也就被淹没在这片水域之下了。
古人有“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说。酒仙刘伶在此,又有好水七里清泉在旁,一定少不了醉人的美酒吧。事实也确实如此。
刘伶(生卒年不详,一说约—年),字伯伦,沛国(今安徽淮北)人,魏晋时期名士,与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和阮咸并称为“竹林七贤”。
刘伶嗜酒不羁,被称为“醉侯”,好老庄之学,追求自由逍遥、无为而治。曾在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任参军,因无所作为而罢官。泰始二年(年),朝廷再次征召刘伶入朝为官被拒绝。刘伶现今存世的作品有《酒德颂》和《北芒客舍》。其作品生动的反映了魏晋名士崇尚玄虚、消极颓废的心态,也表现出对“名教”礼法的蔑视及对自然的向往。《晋书·列传·第十九章》有“刘伶传”传世。
刘伶放肆情志而又沉默寡言,对人情世故漠不关心,不滥与人交往,只是与阮籍、嵇康相交甚厚,遇上时便有说有笑,非常投机,喜携手共游山水。作为竹林七贤中的一员,刘伶嗜酒如命,常常坐着鹿车,带上一壶酒,使人扛着锹跟着,说:“如果我醉死了,把我就地埋了。”还曾发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的酒后豪言。据说刘伶因饮酒过度而导致身体不适,感到异常口渴,就向妻子讨酒喝。他妻子把酒倒掉,把酒器毁坏,哭着劝道:“你喝酒过量,这不是养生的办法,必须要把酒戒掉!”刘伶说:“很好。但我不能自己禁,只能向鬼神祷告,发誓来戒掉酒瘾。你就准备祭祝用的酒肉吧。”妻子说:“我按照你交代的去办。”于是把酒肉供在神前,请刘伶去祷告发誓。刘伶跪着说:“天生我刘伶,酒是我的命。一次喝一斛,五斗消酒病。妇人之言辞,千万不能听。”说完拿起酒肉就吃喝起来,颓然醉倒了。
刘伶放荡不羁的一生,无不透出一种对个性独立和精神自由的追求!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无力反抗,唯有酒才能消除内心的痛苦和那种无奈的惆怅,也唯有饮酒,才能体会到生命的真谛,才能追求人生的圆满。南宋叶梦得说:“晋人多饮酒,至于沉醉,未必真在乎酒。盖时方艰难,惟托于酒,可以疏远世故而已……传至刘伶之徒,遂欲全然用此,以为保身之计……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耳!”易中天亦评刘伶说:“对于司马政权他不像嵇康那样公开对抗,也不像阮籍那样委曲求全,……让执政者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所以刘伶最后的结局竟是寿终正寝。”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中,竹林七贤,揽月入怀,横卧竹林,更多的是把老庄思想付诸实践,大写了壮丽人生。
刘伶的出生地,在《晋书》本传中言之凿凿,但刘伶最终死于何地、葬于何处却一无所言。遂使今天刘伶墓址众说纷纭,扑朔迷离,为时下的名人之迹的争端,又平添了一笔。那么,刘伶为什么会和光州有缘?为什么又会葬于光州?更奇特的是,在地方志的记载中,光州刘伶墓后竟然还有“酿酒始祖”杜康之墓。
说到底,刘伶和光州有缘,还是因为“竹林七贤”的交游。当然,那时的“光州”还被称为“弋阳”,直至刘伶去世二百年后的南北朝时,战乱中,我们的“弋阳城”被迫一路南迁直至跨过长江侨置于今天江西弋阳县的位置,我们这边始称定城,后为光州治所在。
“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刘伶、阮咸始终主张老庄之学,“越名教而任自然”;山涛、王戎则好老庄而杂以儒术;向秀则主张名教与自然合一。魏晋更替时期,七贤在政治态度上的分歧比较明显。阮籍、刘伶、嵇康对司马朝廷不合作,嵇康为此被杀害;阮籍佯狂避世;王戎、山涛则依附于司马朝廷。这种分歧正是他们遵从本性,遵从各自对“老庄”及“儒术”、“名教”、“自然”的不同认知所致。竹林七贤中以山涛年事最长,也是竹林之游实际的组织者和人事核心。在嵇康被杀害之后,山涛、王戎等对嵇康之子嵇绍一直有着特别的照顾,他们尽到了朋友应尽的道义与责任,也使得这个孤弱的孩子,在失去父亲后,还拥有他们慈父般的关怀与教导,不再那么无依无靠,这就是后来成语“嵇绍不孤”的由来。
失父的嵇绍(—年)成年后,听从了山涛的教诲而入仕,武帝时被征为秘书丞,历汝颍太守,徐州刺史。元康初为给事黄门侍郎,封弋阳子,迁散骑常侍,领国子博士。后来嵇绍在内乱中遇害,被追谥曰忠穆,并“以绍从孙翰袭封,以翰孙旷为弋阳侯。”
嵇绍被封“弋阳子”后,“竹林七贤”中的几位长辈出于对晚辈的照顾,就经常在弋阳聚会。加之弋阳城也是“竹林七贤”家居之地的中心(稽康与刘伶是安徽人,山涛和向秀是河南武陟人,阮籍与侄子阮咸是河南开封人,王戎是山东临沂人),是南北、东西交通的中心,可以说,在弋阳城聚会也是一种比较经济、方便的选择。
据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富春考证,有刘伶墓之说的河南、山东、河北、浙江、江苏、安徽、山西等地,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曾经出产过美酒佳酿。用七里清泉酿造出的香飘十里的“七里香酒”或叫“弋阳醪酒”,就是让“竹林七贤”来了弋阳城还想再来,刘伶来了就不想再离开的原因了。醪酒[láojiǔ],即醪糟酒,相当于米酒,15—35度。刘邦父子就常饮白醪酒,并定名为“汉官御酒”,由此流行,以致当时的文人雅士有“醪酒怡心诗渐醉,高台对月意未休”之句。
刘伶墓光州说,现在能查到的最早史志记载来自明代。《大明一统志·卷三十一·汝宁府》记载:“刘伶墓,在光州北,傍有井。伶,晋名人,相传死葬此。”清顺治《光州志·卷二·建置考·丘墓》云:“晋刘伶墓,在州北三十里,冢以铁为砖。世传伶葬于此,后有杜康墓,旁有寺尚存,游人皆有诗。伶墓旁树结有瘿,龙潜其内,雷破瘿落,龙腾空去。郡人陈九鼎得而宝之,制之杯,有铭。铭曰:‘乃渡河杯,非屈殻瓠,厥势龙骧,厥质天铸,吾醉而黑甜,日枕籍乎刘伶、杜康之墓’。兵燹后杯乃失。”
《光州志》记载的“伶墓旁树结有瘿”,后来“雷破瘿落”被“郡人陈九鼎得而宝之,制之杯”,与本文前面介绍的魏岗乡靠山集村后莫楼组年近七旬的莫志新老人回忆的“记得庙前有棵皂角树,都几百年树龄了,树干一个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是吻合的。
对七里清泉的记载,顺治《光州志》中相对简单:“在州西北通衢,其深广清冽如鉴。”康熙《光州志》中则附录有两首诗:“在州西北通衢,其深广清冽如鉴。李茂诗:混混源泉汝水涓,无分昼夜只如斯。活民膏物甘而美,络润穿林丝且漪。若得盈科终到海,可堪去古变成岐。空余井口青青草,留与行人记昔时。王世崧诗:半亩晴窥地脉通,一泓烟雨碧戎戎。坐来尊俎如天上,眼底星河落镜中。石窦澄波浮夕照,冰壶寒色澹秋空。无缘消渴金茎露,独酌悠然意未穷。”
中国文化中,在每一个值得夸耀的家乡,往往都会总结出“八景”“八咏”,“十景”“十咏”等代表地方历史人文的景观,以诗歌的形式,载之史册,以为后人永久的记忆。在光州,这个方式当然不会缺少。而刘伶墓、七里清泉都被收录其中。
明代温纯的《浮光八咏》中,收录有:
其五七里泉
荧碧小龙湫,郁葱腾佳气。
独有洗心人,一歃知清味。
其七刘墓
参军玩世者,醉德不醉名。
天地余抔土,古今诵达生。
明代王世崧的《浮光十景》收录有:
七里清泉
半亩晴窥地脉通,一泓烟雨碧戎戎。
坐来尊俎如天上,眼底星河落镜中。
石窦澄波浮夕照,冰壶寒色澹秋空。
无缘消渴金茎露,独酌悠然意未穷。
伯伦古冢
参军侠骨死犹香,驻马怀人恨渺茫。
荷锸定占星是酒,竹林偏傲醉为乡。
长淮浩荡空流水,古寺萧森几夕阳。
可道当年惊俗辈,高风云自薄酲狂。
年7月在潢川县原文庙遗址发现石碑一块,碑文所记录的,正是清代光州训导何兆渤据志书所载名胜的咏景之作——《光州十景》,该碑现由文物局收藏。其中有:
七里清泉
翠铺平林灿晚霞,一泓澄碧路渠斜。
贫如颜子堪资饮,闲似玉川可供茶。
飞鸟过时眩欲坠,淡云停处静无哗。
寻源须要穷根底,濂洛清风到水涯。
伯论古冢
羡君好饮变常经,谁向坟头奠醁醽。
天地有情长许醉,山川改面莫须醒。
竹林夜月鸟啼遍,淮山秋烟暮雨零。
荷锸苦心人未识,临风凭吊看云停。
《光州十景》碑拓(局部)
饮酒之余的刘伶写下了流传千古的《酒德颂》: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据说“无思无虑,其乐陶陶”的刘伶,后来还使用七里清泉的水自酿出一种新的醪酒,被后人取名为“刘伶醉”。
陪伴着嵇绍,又迷恋着七里香酒的刘伶,甚至在晚年就没有离开过光州,直至埋骨在淮河南岸。该村北头的刘伶寺庙,也是常年的香火不断,一直持续到文革时期。历朝历代,多少文人雅士为之讴歌。明代刑部郎陈璋(万历《光州志》主撰)之子陈九鼎曾有诗《古寺傍有刘伶墓》:
双履破苔封,西风急晚钟。
空山虚岁月,古殿隐杉松。
愁绝霜前雁,青开江上峰。
鹿车曾此地,絮酒问遗踪。
可惜的是,刘伶还酣卧地下,而那“掩风流”的“一抔黄土”却荡然无存,空留史志中的记忆,让人叹息:
一代高风围子边,伯伦遗冢已荡然。
千秋谁为浇坟土,悔不当时葬酒泉。
说完刘伶的在弋阳城的“醉”,我还想顺带提一下1多年后,一位光州官员的“不醉”,这都是光州历史文化的有机组成。
康熙十九年(年),江西九江人张信由太康令升任光州知州。就是这位光州知州张信,在康熙《光州志·艺文(上)》留下了一篇《不醉亭记》,今天,让我们捡起这丝记忆。
《不醉亭记》开篇写道:“浮弋两城夹峙,潢水环流,凤山南岳诸胜,暎(同‘映’)带云树间。其土沃,其泉甘,其风物平秀,其植花果竹木鲜翠而郁葱。予莅斯土将二载,每当钱谷薄书之暇,琴书自娱时,觉鸟韵花香,涤我烦虑,然光俗未尽,淳民多瘠,予为岁时则忧,为民疫则忧,为奸宄未化则忧。”张信写出了古光州城特有的恢宏气象,也写出了自己忧国忧民知州的形象。
《不醉亭记》文中介绍的时间是“辛酉夏”,就是年的夏天;“不醉亭”的具体地点,文中介绍是:“予忧亦稍释,薄暮小酌时,有客在座,谓予曰,南城陈君,内美新构草亭,为宾朋讌(同‘宴’)谭(同‘谈’)之所。清池曲径,幽致可人。”文中张信还介绍了命名“不醉亭”的前缘后故:“予偶公余过访,度小桥,穿径入草亭,荷香拂楹,凉风袭,裾一亭而备游览之胜……陈君怡然曰:‘今夕何夕,公因亭而至,亭不可不得公而名,请公颜(言)之。’”
张信说:“闲闲者亭,劳劳者我,我何以名此亭哉?昔欧阳公守滁州,以醉翁名亭,醉翁以山水之乐寓之酒,是醉者醉翁耶,然意不在酒,是不醉者醉翁耶。因师其意,题之曰‘不醉亭’,则不醉真吾亭也。予自念诸务待理,何敢媲美欧阳濡(通‘儒’)。”好一个“不醉亭”。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以欧阳修不醉也,光州知州张信师其意,题之曰“不醉亭”亦真不醉也,一位“自念诸务待理”勤于公务,心系人民的好知州跃然纸上。
回过头再说张信师其意、写下了《醉翁亭记》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在前面提及的那张光州古地图、七里清泉所在的“滑州城”留下了一首《滑州归雁亭》诗文,被收录在《大明一统志·卷三十一》中:“归雁亭,在光州故滑城内,宋欧阳修诗:长河终岁足悲风,亭古台荒半倚空。惟有雁归时最早,柳含微绿杏粘红。”
历史在延续,历史的记忆纵然是过去了一千年,两千年,乃至更久,也不会忘记,也一定会传至今天,传至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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